梁凤莲
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
南方日报 2023年4月2日 作者:梁凤莲
也许,历史的深处总是藏着很多让人唏嘘的东西。又或者,时间的皱折也总是刻下很多让人感叹的悲喜。
素馨竟然是顺着水路落户广州,从海上丝路一路南来上岸,最终成了广州人的花仙子。看到史料上书写的这“一江素馨”,我恍然能闻到珠江上空水气里飘荡着的馨香,那隐隐约约忽闪忽现的香气,那花朵形态端庄简约闲适的静美,只是羞赧地盛放着,只是恬淡地雅致着。我爱犹怜,把素馨花捧在手里的时候,就是广州人把日子捧在手里的姿势。
这么素美静洁的姿容,历史上有无法拒绝的感染力,一城的人都在爱慕和迎候着她。
时有任锡纯《卖素馨花歌》曰:“小南强处徵歌舞,如花宫女藏花坞。红云宴罢艳情绡,何堪玉骨埋香土。芳魂不逐降王旗,千载香留江水湄。一代兴亡随逝水,情恨留得素馨枝。花田无税花千亩,来往花童与花叟。採余积雪江筠篮,卖花人渡珠江口。”
还有这样的诗句:“悔不庄头村里信,一生衣食素馨花。”也还有这样的记载,“素馨可为衣食”,卖花可以谋生度日,种花侍花可以养家糊口,广州城留给后人的是什么样的传统习俗呢?这已经不仅仅是关乎风雅了,这简直就是生活的须臾勿缺吧。多率性与随情才会有这样的选择,多“是但”“求其”(粤语,两个词均表示随便、无所谓的意思)的心胸和嗜好才会有这样的传承。
又有康辉《素馨田》诗曰:“风流古有谁忘,一带花田近海旁。南汉无家空抱恨,美人化土尚留芳。露珠点滴清于泪,江水潆洄曲似肠。踪迹不承陵谷变,羡卿到底有余香。”
诗中,那河南(注:此处“河南”指珠江以南的地区)种满素馨的胜境,浓绿堆白,风中盈香,让人陷入遐想。我由衷地感念,我们的祖先,有多情长,专爱此花;又有多简约,不求美艳,只求淡白雅静,暗香潜逸。那时的人是多么的雅兴沛然啊,种田种花又种诗的时辰,当得起风雅有信呢。
史载那个豪横放纵的南汉王刘怅,一生霸蛮残暴,人性的杂草丛生中,却也有一朵钟情的小花,在乌烟瘴气中倾慕那位名为素馨的宫娥。作为传说,也算是那个暗黑时段的补偿吧,好让这世间少一些恶名,而多一些惋惜,对人性的感叹,或者是对命运的悲悯吧。
后人如此地追慕素馨,赞其淡雅,誉其洁白,叹其清爽,在花店里,在路边摊上,或是在菜市场的一角,我试图去触碰她们的身影,而每每总有点恍惚。也许她们的归所该是在山涧水流边,或是野地林间的清幽处,兀自绽放,淡然馨香。无论有没有知遇,有没有激赏,也全然不过是一节的花季,一生的灿烂而已。然后,又是一年一度又春风的轮回了,素馨是回来报恩的,报那善恶杂陈的尘世,报那笔墨上隆重的礼遇,以及那臆想中浪漫的追思。
恍惚,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朵朵的素馨花,水珠晶莹,娇嫩淡雅,一丛丛地遍地盛放,有丝丝缕缕纯净的花香弥漫开来,如同一种吉祥和宁静的梵音,似有若无地,笼罩在此时此刻的天地人寰。
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,让这个二千多年的老城和年轻活跃的大城市,才根植了这样的传统,有花的日子才是心舒的日子,有花的世界才是安稳的好世界,所以,花市、花城专属于广州,那是百代传递、千年流播的文化,更是祖宗赐予城与人的财富和禀性。
当我的目光所见,行止所及,见到的榕树或者素馨,面对着如此熟悉的面貌和亲近的气息,断没有想到它们的身世、遭际,也断没有料到它们的质地如此的柔韧、身姿如此的超绝、禀性如此的岭南。也许是大自然派它们来充当广州这个地方的美好的使者,让它们的面相与这座城市的面孔,让它们的气息与这座城市的氛围,互为映衬、浑然一体,让一代又一代人与它们厮守相处,相亲相惜,天长地久。